编者按
中国的香文化源远流长,近年来随着物质史、文化史的兴起,香料、香具逐渐走入公众的视野。扬之水这篇文章,虽是十几年前的旧文,但对于当时市场上有限的香史器物著作,做了巧撷妙缀。文章起手、转承,也有可观之处,值得重温与回味。
近年稍稍留心古代香事,有关的著述略略读了几种。香料的引起关注,大约最初多是从东西方交流的角度,白寿彝《宋时伊斯兰教徒底香料贸易》(载《禹贡》第七卷第四期,一九三七年)、关履权《宋代广州的香料贸易》(载《文史》第三辑,一九六三年),在这一方面都有比较详细的论述。谢弗《唐代的外来文明》有专章论及香事,谈学术问题而颇多风趣是它的特色,且很能注意一些有意思的故事,至于细节上稍生误解原属难免,比如李商隐《烧香曲》“兽焰微红隔云母”之所谓“云母”原是说着焚香用的隔火,而书中举出它来却以为是“有些香炉还装了云母窗”(中译本,第350页)。分量最重的自然要数日人山田宪太郎的《香料博物事典》(以下简称《事典》),这是托了在《读书》结识的长声君于日本旧书店中买到,据云在日本的书店此著已是很难一见。《事典》既厚且重——这里更多是指其内容,读完它很费了一番气力。此著是人文与科学的合一,沉香,薰陆,安息,苏合,龙脑,丁香,豆蔻,龙涎,不仅香料的考索做得精细,同香料有关的历史与东西方社会风俗也一一在作者的视野之内。考证的周密与精详不是这里几句话可以说尽,因此虽然在国家图书馆可以容易借到,我仍愿忍耐不菲的价格把它买来以便随时翻览。不过香具不是此书最为留意的部分,虽然也略有涉及。台湾刘良佑著有一部《灵台沉香》,系自行印制,自行出版,年前承畅安先生相假,因为书中彩图精好,至今还放在手边没舍得归还。据作者说,本世纪初年曾亲走越南访求棋楠香,收在书里不同品级的沉香即此行所得。其时之市价,极品棋楠每千克约值七万美元——随便举一个可作参考的数字,成书于明亡之后的徐树丕《识小录》“伽南香”条云伽南之优者“价倍白银”,那么它今天的价值却是数倍于黄金,棋楠香者,伽南香也。作者又自筑香室,书中焚香品香之种种乃全部得自亲历,且每一细节均有清晰的图解,这也正是此书的别具一格处。前年深秋遇安师赴台南讲学,送别时以购求《故宫历代香具图录》(以下简称《图录》)等书相托,当时心中未敢存太多的期望,不想次年初春师归自彼岸,果然携得《图录》一册及其他我所欲得者,并且书款一概蠲免,此际倒真有些后悔当日的购书单何不拉得再长一点。印刷在《故宫历代香具图录》封面上,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古铜釉瓷炉瓶三事《图录》出版在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,当是为台北故宫博物院举办的香具特展而作,待我看到却是在本世纪又过去了几年,自有相见恨晚之感。展品一百二十余件,均为传世品,出台北故宫博物院之藏,固多白居易之所谓“好物”,图录前面一篇占了百余页篇幅的《历代香具概说》(以下简称《概说》),则犹一卷中国古代香史,尤其引人注目。历代香料与历代香具是“概说”的两个大题目,香具之部的介绍展品本来是题中应有之义,难得它援引古代绘画,并历数可以互为印证的传世品与诸多出土文物,把香具的历史和演变的轨迹勾画得清楚,以其介绍的详赡和寓于其中的识见,推之为同类著述中的上乘亦不为过,而同类的著述本来又是少得很。
不过《概说》中也有若干我以为不很妥当的意见,这里仅拈出一则,说不到批评,也无所谓“商榷”,只是作为话题而已。
宋人将各种香研磨混合之后,除了调入蜂蜜制成丸状、饼状,也以粉末的形态使用之。为了便于点燃,合香粉末可用模子压印成固定字型或花样,然后点燃,循序燃尽。这种方式称之为“香篆”。压印香篆的模子称之为“香篆模”。香篆模以木头制成。《百川学海》“香谱”条云:“镂木以为之范,香尘为篆文。”也就是说香篆模子是用木头制成,如尘埃般的香粉被压印成有形有款的花纹。江苏武进南宋墓第五号墓出土一香篆模,长宽均为四点五公分。香篆模子的铭文为“中兴复古”四字,四字并不连贯。木模在文字的中间部位钻一规则的小圆孔,可以系绳。
“镂木以为之范”云云,见洪刍《香谱》“香篆”条,洪氏《香谱》收在宋人左圭所编丛书《百川学海》。香篆自是香事中别有意趣的题目,作者特别注意到出土的实物也令人觉得可喜。不过“合香粉末可用模子压印成固定字型或花样”,却似乎是不对了,而南宋墓中出土的“中兴复古”,也绝非香篆模子。香篆或曰香印原是从佛教中来,即用香末来造作篆文,以它点燃后连绵不断的焚烧来计算时辰。洪刍《香谱》中载有“百刻香”,曰:“近世尚奇者作香篆,其文准十二辰,分一百刻,凡燃一昼夜已。”香篆因此又有“无声漏”之名。唐代香篆其实已经很流行,谢弗《唐代的外来文明》即曾举出诗文中的有关材料,并把它称作“香钟”。老友永宁君对香篆也早有兴趣:“我喜欢从‘时间’的角度去考虑它,把时间变成了一种物理现象,想想看这是多有意思的事。”同样是关心名物,而永宁君每每能够透过物质看见精神,故多有聪明的意见,以此去读古人咏香篆的诗,自然可以见出很好的意思来,说是对人情对人生的态度也可以,比如南宋华岳的《香篆》:“轻覆雕盘一击开,星星微火自徘徊。还同物理人间事,历尽崎岖心始灰。”又释居简的同题之作:“明明印板脱将来,簇巧攒花引麝煤。不向死灰然活火,此中一线若为开。”还可以举出元人乔吉的《凭栏人·香篆》:“一点雕盘萤度秋,半缕宫奁云弄愁。情缘不到头,寸心灰未休。”香篆燃尽,其文却仍以灰存,它残留着“生”的美丽实在又已死灭,对此作冷看作热看,作无情看作有情看,其中的感悟自然因人因事因时而异。不过话说回来,我关心的仍是香篆诗中的写实之句。托名陶穀的《清异录》卷下“薰燎”之部“曲水香”条:“用香末布篆文木范中,急覆之,是为曲水香。”这布香末与“急覆之”,怕是很要讲求些技术,华岳诗曰“轻覆”,曰“一击”,正是摄其奥妙处,又南宋释绍昙《禅房十事·香印》“要识分明古篆,一槌打得完全”,也是道着出脱篆模的要领,只是“急覆”、“一击”,而又出脱得“完全”,这里究竟须要怎样的巧劲儿我们无法知道得更加清楚,难怪两宋的“打香印”要作为专门的技艺,吴自牧《梦粱录》卷十三“诸色杂货”条“供香印盘者,各管定铺席人家,每日印香而去,遇月支请香钱而已”,即其事例之一。香印或曰香篆模子的“簇巧攒花”原须制作得精细,材质或乌木或花梨,讲究者更用着象牙,一套十个,必求工致,“镂花香印”便差不多成了工艺品,也因此成就了不少巧匠,如东京的罗升和戚顺,说见南宋《百宝总珍集》卷八“香印”条和元戚辅之的《佩楚轩客谈》。
明代篆香则有了一种容易操作的办法。高濂《遵生八笺》卷八《安乐起居笺》下列出香印四具,然后解释道:“四印如式。印傍铸有边阑提耳,随炉大小取用。先将炉灰筑实,平正光整,将印置于灰上,以香末锹入,印面以香锹筑实,空处多余香末细细锹起,无少零落,用手提起香印,香字以落炉中,若稍欠缺,以香末补之,焚烧可以永日。”所谓“锹”,便是“炉瓶三事”中插在匙箸瓶里的香匙——《故宫历代香具图录》中即收有明清佳制数件。香匙匙叶椭圆而扁平,常常制作得小巧可爱,用来摆布香篆自然得心应手,而这里所用的篆模竟是一个镂出篆文的透空架子,则“覆”与“击”皆不必了,只须把篆模放在香炉中先已铺平筑实的香灰上面,然后用合好的香末把模子细细填实,最后拎起篆模边阑的提耳,模子脱出,一个完整的香篆便留在香炉中了。若求“提起”的时候便于出脱,香末中酌量添加杏仁粉便好(见陈敬:《香谱》卷二“定州公库印香”条),这倒是制作印香由宋及明一贯如此的。顺便说一句,荒井健等译注《长物志》卷十二“黄黑香饼”条取了高濂香印四具中的两式作插图,而标明“香饼二种”(册三,一六八页,平凡社二〇〇〇年),却是理会得差了。《遵生八笺》卷十四《燕闲清赏笺》上说到有一种鏒金香盘,“口面四傍坐以四兽,上用凿花透空罩盖,用烧香印,雅有幽致”。武昌龙泉山明楚昭王墓出土一件铜炉,炉身是一个宽平折沿的平底浅盘,底径六厘米,上面一个镂空雕出各式花枝的半球形盖,炉与盖通高不过五厘米多一点(《文物》二〇〇三年第二期)。精巧虽不及高氏所云,形制则无大别,那么它正是适合用来烧印香的香炉了。到了晚清,又有南通丁月湖设计出一种芸香炉,也称印香炉,专用作焚篆香。炉身分作数层,最下一层置放小工具如香铲之类,中有一层存放香料,制作和焚燃篆香则又在其上,这一层里总是备好香灰的。篆香的制作一如高濂所述,当然此际最不可少的是一枚造型别致的印香模,它的式样与炉一致,秋叶,海棠,菱花,如意,其形多至百余种。香灰上面放好香模,填实香末,提起模子,点燃香篆,再把透雕成各式图案的炉盖盖好,香烟便从炉盖的镂空处徐徐散出(《文房雅品芸香炉》,罗锦松著,载《收藏家》二〇〇一年第一期)。印香和印香炉的精雅,自当推此为最。
为着出脱香印的方便,焚篆香的器具似以盘形的香炉为宜。上图为武昌龙泉山明楚昭王墓出土的铜炉
香篆的制作方法虽因时代而异,但无论哪一种方法,作为香篆模子,总要使篆文不断,明瞿佑《香印》诗“量酌香尘尽左旋,曾烦巧匠为雕镌”是也,而江苏武进南宋墓中出土的“中兴复古”却是四个不相联络的单字,如何可以焚烧起来旋转不断,其非香篆模子自不待言。然而它又的确是香史中一件不可多得的实证。南宋顾文荐《负暄杂录》“龙涎香品”条:“绍兴光尧万机之暇,留意香品,合和奇香,号东阁云头。其次则中兴复古,以古腊沉香为本,杂以脑麝、栀花之类,香味氲氤,极有清韵。”光尧即宋高宗。这里说的东阁云头和中兴复古,也见于前举《百宝总珍集》和《佩楚轩客谈》,均指合和众香而制作出来的香饼。龙涎香品,俗又称龙涎花子,所谓“花子”,便是脱制香饼的印模。制作龙涎香品的原料如顾氏所举,原是以沉香为主体香料,龙脑、麝香用作聚香和定香,栀子等香花则用来调和香韵。江苏武进村前发现的两组南宋末年墓葬,发掘者推测墓主是官至副相的毗陵公薛极或其亲属(《考古》一九八六年第三期),《概说》中特别提到的中兴复古“香篆模”即出在五号墓中,不过它却不是所谓的“香篆模”,而是一枚香饼。此枚香饼与《负暄杂录》等笔记中说到的“中兴复古”相合,不会是凑巧,那么它正是龙涎香品之一的“内家香”,岂不令人珍视。《概说》提出讨论的一个问题也很有意思,便是线香出现的时间。在我有限的浏览中,尚未曾见到有对这个问题的仔细研究。《概说》认真举出若干宋代的例子,以为不可据,而此后一个确凿的书证便是《本草纲目》卷十四之说线香,实在又太晚。我以为,目前可以认定的时间是元代,这里只举出时属于元的三条史料:其一,熊进祥《析津志》“风俗”条,“湛露坊自南而转北,多是雕刻、押字与造象牙匙箸者”,“并诸般线香”;其一,李存《俟庵集》卷二十九《慰张主薄》,“谨具线香一炷,点心粗菜,为太夫人灵几之献”;其一,《朴通事谚解》卷下,“不知道那里躧死了一个蚰蜒,我闻了臊气,恶心上来,冷疾发的当不的,拿些水来我漱口,疾忙将笤帚来,绰的干净着,将两根香来烧”。末一则虽不见“线香”二字,但有前面两例做参照,曰这里所谓的“两根香”是线香,大约没有太多的疑问。
线香在明清时代大为普及,并且翻出更多的花样。《红楼梦》第七十五回写大观园中的中秋夜,“当下园之正门俱已大开,吊着羊角大灯,嘉阴堂前月台上焚着斗香,秉着风烛,陈献着瓜饼及各色果品”,“真是月明灯彩,人气香烟,晶艳氤氲,不可形状”。这里说到的焚斗香,似乎是南方习俗。清顾禄《清嘉录》卷八记吴中八月里的故事正说着中秋的焚斗香,“烧斗香”条:“香肆以线香作斗,纳香屑于中,僧俗咸买之,焚于月下,谓之烧斗香。”下举尤嵩镇《斗香》诗,其一云:“拈将香线匀兼细,长短编成斗样同。只合灵檀和木屑,岂宜旨酒荐琼宫。佳人撤帐腰频折,处士占星柄自空。吴俗中秋传韵事,满庭馥桂正临风。”只是我总未能找到与此有关的图像,那情景便只好凭着文字去想像。
不过线香出现之后,并没有就此取代传统的沉香、合香亦即香饼或香丸,明清时代制作日益精巧的炉瓶三事自然也不是纯粹的摆设——若线香,则无须“三事”之一的香盒,也用不到插在箸瓶里的香匙和香箸。比如《红楼梦》第五十三回中的荣国府元宵夜宴,“这边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,每一席旁边设一几,几上设炉瓶三事,焚着御赐百合宫香”,“百合宫香”,便是合和众香而制作的一种香饼,而这里所谓“炉瓶三事”,以《图录》中的清代精品当之,便合适不过。线香与香饼的使用原须与香具各个配合得恰好,此中也可以稍稍别出些雅俗高低来,虽然并不绝对。而出色的小说家每能借了香的各种名目写出好看的文字,且由此见人情见风俗,《金瓶梅》、《红楼梦》,皆是也。当年邓云乡先生著《红楼风俗谭》在这方面做了很好的工作,遗憾的是如今留心此中香事而又阐释得准确者好像很少,包括所谓“鉴赏辞典”中专门解释名物的部分。说起来我们连一部中国古代香史也还没有——但愿是已经有了,只是我没有读到。(《唐代的外来文明》,谢弗著,吴玉贵译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一九九五年;《香料博物事典》,山田宪太郎,同朋舍一九七九年;《灵台沉香》,刘良佑,中国台北,二〇〇〇年;《故宫历代香具图录》,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一九八四年)